12月12日上午十點半，世紀金源時代購物中心逐漸熱鬧起來。在一眾汽車直營門店中，僅有極越汽車門店大門緊閉，看不見里面的情形。

就在前一日晚上，這家門店還燈光明亮。店內幾名銷售湊在一起小聲交談，“開會”“明天放假”等字眼隱約逸出。一位顧客走進店內，坐上車里體驗，索要了一份產品介紹后離開。期間沒有一個銷售主動招呼他。盡管如此，銷售們彼時仍堅稱不會閉店，“車都還在這兒停著呢，要閉店起碼得先把車拉走吧”。

據多方了解，目前極越所有門店均暫停營業，全國鎖車，無法試駕，銷售也將全部離職，員工11月的公積金和社保迄今未繳納。據零售市場方面的員工趙風（化名）透露，據HR通知，極越只會保留約100人的車主運維人員，其他包括整車在內的所有業務線直接解散，全員在12月16日前離職。

一名接近極越的業內人士透露，此次極越解散的根源在于百度決定撤資，撤資一方面是因為高層貪腐問題，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百度審計發現，極越所用的供應商就是個轉賬公司，“硬生生把百度的錢轉走了”。財新的報道也證實了這一點，其稱，多名熟悉此事的人士認為極越閃崩主要原因在于百度撤資，百度曾于2024年10月派財務團隊進入極越盡調，發現極越有高達70億財務窟窿，因此決定不再繼續投入。

2021年，極越的前身集度汽車成立，由百度持股55%，吉利持股45%；后更名為極越汽車，實體為杭州極與越汽車科技有限公司，由浙江吉利產投控股有限公司持股65%，百度旗下的上海冪航汽車有限公司持股35%。

作者試圖聯系極越**方面予以求證，得知相關人員也已經準備找工作了。

沒有人想到極越會倒下得如此突兀和慘烈。一個月前的11月14日晚，即廣州車展前夕，極越在當地包場了一家海底撈火鍋店，宴請200多位極越車主，慶祝極越01上市一周年。極越CEO夏一平穿梭在火鍋的騰騰熱氣間，挨桌跟車主們問候、合影、表演甩面，一派熱鬧景象。

彼時正值吉利汽車宣布極氪和領克整合，作者詢問多位在場高層和**人員，極越是否會出現類似情況，得到的回答均為堅決否認。他們提及最多的有兩點：其一，極越有百度的股份，不會輕易并入吉利；其二，極越正呈現上升勢頭——10月，極越交付量首次突破3000輛，這一數字在當下競爭激烈的汽車市場中并不突出，但相較于年初的百余輛，已屬飛躍。

即便是將時間拉近至12月11日下午，夏一平還在全員會和公開信中稱極越將進入“創業2.0”階段。此后幾個小時，一切都急轉直下，一夜過去，極越這個品牌已經要成為歷史。

大規模裁員之后被并入吉利，這是人們此前對極越未來發展做的最壞預估。但目前來看，情況可能更加糟糕。趙風說沒有收到確切通知，但他認為“吉利不會要極越”：“公司都沒了，總部16日都沒人上班了，但凡是裁員等待合并也不至于這樣?！?/span>

近年來，汽車行業淘汰賽持續，品牌倒閉已經不算新鮮事，但極越依然是其中一個特殊的案例。極越的“解散”，也宣告著百度通過與主機廠合作實現自動駕駛商業化落地的嘗試失敗。

一、晚上還在直播賣車，店長就通知解散了

在不少員工看來，極越的“解散”來得毫無預兆。

“我們12月還在開新店?！壁w風稱，內部員工覺得很突然，大家前一天還在正常工作，也有項目在推進過程中。他猜測過會發生大范圍內部裁員和架構重組，但沒想到是原地解散?！肮救Ф嗳?，維權群都好幾個了。”

來自溫州的門店銷售劉明（化名）有提前感知到一些“風吹草動”：此前，她聽說一名其他門店員工被裁員時放棄了N+1的賠償，因為店長稱如果索要賠償將“拿出你所有黑料”， “那個時候你就是被開除，再找工作會顯示你跑假試駕，弄虛作假”。據她所知，極越用這種方法逼迫了不少員工自行離開。

但公司高層一直讓員工安心，她于是也就沒有太過擔憂。

12月11日下午四點，夏一平緊急召開視頻會議。這場匆忙的會議只持續了約五分鐘。夏一平稱，公司將進入創業2.0階段，堅持核心技術的長期投入，加強銷售和服務能力建設，合并職能重復的部門與崗位，變革低效的內部工作流程，削減短期內無法提升財務表現的項目。管理層將全力以赴，與員工共渡難關。

前述內容被寫在內部公開信上，同步通過郵件發給了包括劉明在內的每一位員工?！皠摌I2.0階段”，這聽上去不像是一個無可挽回的糟糕信號，劉明更加放下心來。

她不知道的是，公開信中缺失了夏一平在會上的另一段話：“另一方面，我們確實也不得不面臨著當前在現金流方面短缺的現實。在當前的情況下，可能上個月我們無法按時支付社保跟個稅。此刻其實我是非常揪心的，我知道很多員工為子女上學、買房、居住證等需要連續5年或3年的社保，我們在此也為有需要自行交社保的同學提供一些選擇，具體操作的方案請安排大家跟各級主管和HR去溝通?！?/span>

據了解，后續溝通中的具體操作方案為：立即離職公司，本周五前可以完成社保賬戶釋放，找下家公司代繳。此外，12月16日前離職的員工屬于被動離職，可以簽署N+1賠償，但賠償金預計要到明年2月15日才能發放，且無法保證。

暫時被蒙在鼓里的劉明像往常一樣，在門店外直播起來。她說，自己購買了極越汽車，戶外更方便展示智能駕駛和自動泊車功能，直播流量會是平時展廳直播的2—3倍。另一名極越銷售補充稱，大部分人都是在門店內直播，觀眾已經看膩了，需要差異來營造新鮮感。極越汽車的熱度向來不高，一場直播的自然流約200—300人，銷售為了能提高流量，即便是12月的冬夜也會去戶外路邊直播。

晚上七點左右，劉明結束直播，和搭檔“開開心心”地回到店內。一小時后，店長通知道：“我們解散了，明天以后不用再來上班，大家有想法的可以去勞動仲裁?！背酥庠贌o其他解釋。本應這月底發放的11月績效和12月底薪沒有了下文，11月的社保和公積金也已經斷繳。

二、最“拼”CEO，卻管不好極越？

站在這場突發風波上回望，極越的開篇和收尾都充滿魔幻色彩。

2021年1月11日，百度官宣造車，稱將正式組建一家智能汽車公司，以整車制造商的身份進軍汽車行業。消息陸續傳出的這一個月里，百度股價暴漲67%。

承載著百度造車夢的集度汽車在兩個月后成立，由百度持股55%，吉利持股45%。此后，出于造車資質以及百度對于造車態度變化等原因，股權幾經變更，主導方也從百度變成吉利。

而今行至終點，它的“解散”讓幾乎所有人猝不及防。今年11月廣州車展上推出的ROBO X成為極越最后一款亮相的車。彼時極越稱其為 “全球首臺AI智駕超跑”，透露該車售價將過百萬，之后要去用智駕跑紐北賽道。

這樣的色彩也貫穿了極越生命的始終。

極越的官方介紹稱，極越是高端智能汽車機器人品牌。2023年10月，其第一款車極越01正式上市，為純電SUV，售價24.99萬—33.99萬元；2024年9月，第二款車極越07上市，為純電轎車，限時優惠價19.99萬—28.99萬元。

兩款車均采用前衛而小眾的設計：U型方向盤、按鍵轉向燈、不設車把手、屏幕換擋。多名車主稱，極越的車機流暢度在新能源品牌中名列前茅，前述設計在習慣之后也很順手。但在你爭我奪的汽車市場里，極越不會有時間來慢慢培養用戶習慣。

“在沒有很突出的基礎上選擇了最卷的價位段，并且車本身沒有從用戶角度出發，為了追求特別和所謂的科技，加上了很多反人類的設計，勸退了一批油車換電車的普通用戶?！壁w風評價道。

這些設計早在極越01上市時就已爭議四起，但一年后依然被極越07沿用。夏一平彼時回應稱，這并非嘩眾取寵，而是考量了用戶的使用場景。

在夏一平看來，相比起更改設計，如何擴大傳播聲量、讓用戶接受這一設計似乎是更有效的方法。今年9月，夏一平在極越07上市發布會后的采訪中表示，當每個月做五六千小時直播、一兩萬個視頻號、播放量達到一兩個億的時候，營銷就會發生巨大變化。據他介紹，僅8月，極越就總計發布了1.3萬條視頻。

在某種程度上，夏一平可能是CEO最“拼”的一個。10月26日，夏一平攜帶成人紙尿褲，開啟了連續24小時的直播，從成都一路翻山越嶺至廈門，以展現極越汽車的智駕能力。盡管今年以來車企CEO直播已經成為潮流，但這樣超長時間的連續直播尚屬首次。

“這邊做事情感覺喜歡All in?！壁w風說，極越在還沒有想好直播規劃的時候，就開始給每個門店招募2個主播，做線上獲客，甚至有些店和設備都沒有，主播先到了。“就還挺大膽的，啥都沒準備好人就給你碼齊，在月銷才幾千的背景下投入這么大?！?/span>

但這些直播并未帶領極越擺脫銷量困境。極越汽車的銷量頂峰停留在今年10月的3107輛。11月，極越汽車交付量2485臺，環比下降20.02%。

一位極越區域銷售透露，極越的銷售政策每個月都在變，且增收不增利。他算了一筆賬：“比如免息貸款，5年貼息成本，按照20萬本金算大概就是2萬元，保險補貼8000元。”這樣算下來，單車僅銷售政策的成本就約為3萬元?！八晕依斫赓u得多，其實資金損耗反而變大了?！?/span>

多名員工透露，極越內部管理存在問題。趙風稱，極越的管理層決策變化很快，沒有長期主義，常常同時啟動很多項目最后又草草了之。此外，組織架構也不清晰，人員嚴重冗余，很多人做同一件事，權責不明。他一度覺得裁員也是好事，但沒有想到直接解散了?！翱赡蹸EO的重點不應該在直播吧，他應該管管他的組織架構?！?/span>

三、“爹不親娘不愛”，百度撤資成最后一根稻草

由于缺乏造血能力，現金流對于絕大部分新能源汽車品牌而言都是難題。暫未盈利的品牌想要生存下去，要么依賴所屬集團輸血，如星途、智己；要么拿到外部融資以及上市，如蔚來、零跑。

在外界眼中，極越堪稱含著金鑰匙出生：一邊是吉利，有著近30年造車經驗的老牌民營車企；一邊是百度，從2013年開始布局自動駕駛，是中國最早投入該領域的互聯網公司。

2020年百度四季度財報會上，百度董事長李彥宏稱，很多傳統的汽車制造商相對比較保守，不愿意主動去嘗試一些新的技術，百度只能先發制人，去主動制造這樣一款融合了前沿技術的電動汽車。

強強聯合并不意味著一定能發揮出1+1>2的效果。對于夏一平而言，要協調整合起兩方的資源本就是不小的挑戰。而隨著百度對于造車的熱情逐漸退潮，吉利又將許多資源傾注在定位相近的“親生子”極氪上后，極越更加陷入“爹不親娘不愛”的兩難窘境。

“我們跟極氪不一樣，2021年3月接手的時候這家公司只有三個人，連辦公室都沒有，出租辦公室都是我自己跑的，極氪從成立第一天開始就有幾千人?！毕囊黄酱饲氨硎荆瑯O氪從吉利體系中劃出來，車型也只需從設計庫里面拿一臺出來修改，但極越需要做的是從0到1開始設計。

資源不足，銷量難起，外部融資進展不佳。12月11日晚間，極越發布聲明稱，公司正在協調各方面資源應對挑戰，正在積極推進融資。一名極越內部員工透露，極越汽車CFO劉吉寧的賬號10月以來一直處于請假狀態，有傳言稱其已經離職。

今年11月，極越汽車一位高層曾在談及IPO進展時稱，極越和其他新勢力不同，畢竟背靠百度和吉利，雖然不能說大富大貴，總體上來講也不是孤軍奮戰。

而在此次風波中，百度撤資終成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極越的現金流走到絕境。

“為什么會這樣？沒錢了。沒錢了需要找錢，找錢需要活著，因此活著最重要，活著才有希望。”12月12日上午，極越**負責人徐繼業在朋友圈發文道。

今年9月，吉利發布《臺州宣言》，宣布企業進入戰略轉型全新階段。此后，吉利旗下各業務板塊正在加速推動整合。吉利亦缺乏接手極越這樣一個聲量不佳的品牌的動力。

12月11日，夏一平在全員會上承認：“由于種種原因，公司現在遇到了一些經營上的挑戰，主要是現金流方面的挑戰，正在面臨一個非常艱難的時刻?！?/span>

12月11日中午，Tech星球官方微博發文稱，新能源汽車品牌極越拖欠傳播供應商款項36萬元，逾期一直不支付款項。多次發送催款函，仍拒絕支付。該賬號喊話道：“請極越CEO夏一平付款！”催款函顯示，極越汽車在杭州肽氪科技有限公司下單，進行極越汽車CEO直播系列抖音傳播，合作費用共計360000元，已經過賬期仍未付款。

極越汽車當晚回應稱，公司正在積極進行財務調整，有序安排款項支付，也請相關方給予理解和支持。

此外，網傳截圖顯示，中國移動通信集團上海有限公司閔行分公司政企部向集度汽車發郵件催款，郵件稱，集度汽車車聯網業務未結算費用明細共計2055923.86元。根據前期合同簽訂條款，付款周期為30天，目前集度支付進度嚴重滯后，公司已發起訴訟流程。如12月20日前未支付相關費用，屆時會對集度名下全量車聯網卡操作欠費停機流程，MNO/RNR平臺不再提供維保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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